另一个张爱玲—读《秧歌》

March 11, 2006 on 9:02 pm | In 书斋札记 | 1 Comment

《倾城之恋》《金锁记》《红玫瑰与白玫瑰》《十八春》,印象里读过的张爱玲都是描写市民阶层的生活,旧上海也好,香港也好,有小资的,也有平民的,但基本都是城市那个圈子,直到读了《秧歌》后才知道,张爱玲的文字不仅仅在城市在市民,这位20世纪的才女也写过农村,写过农民,写过50年代共产党掌权后的土地改革,但呈现的是另外一幅土改的画面。

在书的扉页上这样写道:此书从头到尾写的是“饥饿”——书名大可题作“饿”字——写的真细致,忠厚,可以说是写到了“平淡而近自然”的境界。《秧歌》一书以1950-1952年新中国刚成立后进行的土改运动为大背景,讲述了江浙附近某村镇的农民受饥饿的煎熬,终日以稀粥米汤野菜为食,吃不起一顿干饭,也不敢吃一顿干饭,不然就成了富人家,会招来借钱摊派的麻烦。小说的主人公金根,是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终日勤勤恳恳的砍柴种田,依旧填不饱一家三口的肚子。妻子开始在上海一户好人家帮佣,后来城市形势转坏,受了“人人都说乡下好”的哄骗,回到农村。到了过年,家里把可怜的一点米磨了做了年糕,去完成给军属家送年货的任务。交货的时候,村民们在堆满了收上来的粮食的仓库前要求借粮过年,结果发生暴动,民兵搬来枪,金根受了枪伤,五岁多的女儿被人群踩死了,夫妻俩突出重围,却被当作反革命追捕。

这就是建国初农村土改中一个真实的侧面,一个我们在中学课本里读不到的土改故事。作者在最后的跋中很郑重的说明,“《秧歌》里面的人物虽然都是虚构的,事情却都是有根据的”,还具体一一列举了各种依据的来源,有当时的杂志、报纸、电影,也有朋友的讲述,也提到了当时的新闻对全国各出饥馑消息的封锁何等彻底,还用所谓的统计数字来粉饰太平,对此,张爱玲冷言讽刺道,“凡是识字的人,似乎对于白纸黑字总有相当的信心。中共也就是明白这一点,所以对于扫除文盲的工作确是做得非常认真。”虽然冷眼刻薄,是张爱玲文字的一个特色,但用这样的文字来讽刺一个政权,在张的作品里,还是第一次读到。张爱玲实在是一个很不政治的作家,但不政治,不代表不关怀人,一个作家的优秀有否,并不在于她是红还是白,而在乎她是不是有一颗关怀人和世界、追求真和美的善心。

小说《秧歌》里还写到一个从上海来深入农村体验生活的电影编导,本来要写一部歌颂农民歌颂光明的剧本的顾同志,在亲历目睹了谭村人人吃不饱农民暴动后被抓受刑的种种之后,不得不用自欺欺人的方法,不断的自我催眠,相信当前发生的一切只是偶然,只是个别,代表不了整体全局,以此来坚定自己对村干部对共产党的信仰。“如果‘宗教是人民的鸦片,’那么现在这种信仰就是知识分子的鸦片”,如果以前对张爱玲的认识只是停留在小市民的柴米油盐、风花雪月、情爱背叛,读到这里,眼前豁然一亮,一个完全不一样的张爱玲,但凌厉的目光,犀利的笔触,无论是写小男女小市民的世俗心态,还是对高高在上的统治政权,都是一样的一针见血,任何伪装遮掩下的丑陋,在她的笔下,都无所遁形。

也许农村不是张爱玲熟悉和擅长的一个小说主题,但作者绝佳的语言功力在《秧歌》中依旧可见一斑。清冷朴实的文字,把人、把村、甚至把周遭的一切都写得饥肠辘辘,“太阳像一只黄狗拦街躺着。太阳在这里老了。”“月亮在云背后。一层层的云拥在一起,成为一个洞窟,洞口染上了一抹琥珀色的光。”在刻画人物的心理上,作者独特细腻的洞察力,用精妙冷峻的文字,写足了人在状况当中最微妙的情绪和心理,比如,写金根去上海探妻一个乡下人在城里感到的自卑,“他的心是一个践踏得稀烂的东西,黏在他鞋底上。不该到城里来的。”,又如,写到月香(金根妻)被丈夫拉着在民兵的枪声中逃亡,“她从来没有像这样自己觉得有一个身体,仿佛浑身都是寒嗖嗖地暴露在外面,展开整大块的柔软的平面,等待着被伤害。但是同时又有一个相反的感觉,觉得不会当真被伤害,因为他们这样手牵手跑着;像孩子在玩一种什么游戏。”

白先勇先生曾在《世纪末的文化观察》讲演中提到,从“五四”到1949年以来的作家中,张爱玲的文字是最美的,因为她的文字没有经过“五四”白话运动的影响,而是直接从中国晚清白话文小说《海上花列传》、《红楼梦》那里传承过来的。是不是最美,也许很难有一个绝对的标准,毕竟对文字的喜好,还是有一些主观的因素参在其中,但张爱玲文字的魅力是无容置疑的。也许以前不把她列入文学史的课本,说书市上的张爱玲热是overvalue的炒作,还可寻个理由说她的作品缺乏对社会现实的关注,但读完《秧歌》,内地的学术界对张爱玲究竟是overvalue还是undervalue,为什么文学史的教材对张爱玲不提或者只是只字就草草打发,我想,编书的人心里明白,原因何在?

虽然蔡康永曾经写说,“文学,与文学史无关”,诚然,喜欢张爱玲的人,是因为她的文字,而不是她在文学史上的地位,但是,当一件事情进行得太露骨太明目张胆的时候,还是会忍不住去计较,就像张爱玲计较土改期间的自我麻醉,所以写出了《秧歌》,为后人提供了更接近过去真相的一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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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啧啧,评论得真好。

    Comment by Lyricssh — May 3, 2011 5:26 am GMT-070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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