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世界末日后听故事
May 21, 2016 on 12:44 pm | In 书斋札记 | No Comments“整个意大利处于崩溃边缘:边界被封锁,银行没有现金储备,邮局停业,没有任何外界的讯息,粮食短缺。一群武装少年在乡村横行,四处流窜,村民陷入混乱不安的状态,纷纷逃离。这就是雷奥纳多所处的世界……他的前妻不期而至,把他们十六岁的女儿和她十岁的儿子托付给他,独自去寻找失踪的现任丈夫。冬天临近,前妻未能如约返回,村里越来越危险,雷奥纳多决定带两个孩子前往安全的瑞士,途中却遭遇那群武装少年。要抵达目的地,他们有很长一段路要走;要想生存,雷奥纳多不得不唤醒内心深处的勇气……”
意大利小说《直立的人》的内容梗概令人不由联想起美国小说家科马克·麦卡锡的普利策获奖作《路》,背景都是人类文明的崩毁,主人公踏上征途,父亲带着孩子,在危险和绝望中寻找生的出口。然而,不同于麦卡锡简练、硬朗的文风,年轻一代的意大利小说家大卫·隆格在处理这末世题材时,笔锋迂回曲折,凸显人性的脆弱与优柔。
在《直立的人》里,主人公雷奥纳多是一位小说家,因一件性丑闻而身败名裂,回到老家乡村独居,并自此搁笔。他不像《路》里的父亲,从一开始就是一个勇往直前、坚韧不拔的保护者。在小说的前三分之一,虽然目睹局势日益恶化,到处是烧杀抢掠、死亡饥荒, 但消极避世的雷奥纳多始终坚持留在原地,偶尔靠倒卖一些生活必需品勉强度日。步步逼近的灾难似乎并不令他焦虑恐慌,他甚至还从路边捡养了一条刚出世的狗崽,拿自己的牛奶喂养它。在镇上仅剩一名员工的葡萄酒庄,“雷奥纳多觉得自己仿佛读到了一部南美长篇家世小说的最后一页。”那是一个读书人发出的感时伤怀,而没有读过书的村民则劝他,买一把武器,“这些钱一定花得很值”,“给你自己还有孩子们搞些厚实的鞋子,还有暖和的衣服”,可他却无动于衷。
寒冷,饥饿,社会失序,暴力泛滥,人与人之间互相算计、虐待、谋害,雷奥纳多带着两个孩子在旅途中所遭遇的浩劫,与市面上流行的末日启示录、反乌托邦小说大同小异。与其说这部作品探讨的是一切毁灭过后,什么才能拯救人类,我更觉得,它是在质疑和试图重建小说,或更广义的讲,故事、文学,存在的意义。
靠写作为生的雷奥纳多,一直是个拒绝面对现实的人,从明知自己的性丑闻乃受人构陷而不愿站出来对质,到灾难临头、宁可得过且过的留守,他的被动可以理解为文人的超世脱俗,但亦不免是某种卑微和怯懦的表现。在小说唯一采用日记体裁的第三部,雷奥纳多反思自己从事写作的动机,“也许是因为我需要为自己量身搭建一个世界:一个可以用来建立关系、会面,有公共花园、商店,还有各种回忆、姿态、情感的世界,我可以居于其中,却不用像现实世界那样,觉得格格不入。”即便停止创作八年,“但这并未阻止我继续活在我还有其他人所写的书本的世界里,并未阻止我固执地逃离生活。”
假设没有前妻委托他照顾两个孩子,而且其中一个是他的亲生女儿,雷奥纳多也许会沉浸在文学和艺术的桃花源里,平静地冻死、饿死、或死于暴徒之手。是责任迫使他回到现实,而且“这个正在等待我的世界,比我当初逃离之时更加凶残、堕落。”
他曾因“明白了自己并非合适的人选来完成这一交托于我的任务”而痛哭,但当他和两个孩子被一群类似邪教组织的年轻人虏获,他的女儿成了首领的性奴后,雷奥纳多的身体和精神出人意料的熬过了野蛮的摧残。他在火上跳舞,烧烂了脚掌,他与大象同笼而居,他被逼在众目睽睽下与一女士交媾,他吮吸母驴的奶水补充养分,这些凌辱和为了求生的不顾一切,一方面剥夺了他为人的尊严,另一方面又仿佛使他蜕变成了超人。他抛下恐惧、摇摆、纠结、挣扎,面不改色地自断一手,不仅救出了女儿,并且带上团伙里一个未受同化的男孩、一位惨遭过轮奸的妇女、连同那头大象和母驴一起出走。他们组成了一支陆地上的“诺亚方舟”,而雷奥纳多,他不再只是原始的父亲,他的肩上还承担了拯救人类的责任。
小说以雷奥纳多的女儿诞下一个女婴做结尾,预示人类重生、繁衍的希望,这一点不新鲜,但耐人回味的是在结尾之前,一个藏身于海边城堡内、收留逃生者的部落中,有人认出雷奥纳多,部落的长老找上他,“为什么你会来找我?”“我们知道你保存着那些故事,我们想听。”此后,有些晚上,雷奥纳多会独自留在沙滩上,点起篝火,等待男男女女围坐到他身边,听他讲那些“不知出自谁手,写自何时”的故事,在我的想象里,这是整部作品最动人温暖的画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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