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ILY's blog

从“阳光灿烂”到《太阳照常升起》

October 31, 2007 on 7:58 pm | In 影音杂陈 | No Comments

姜文的新片《太阳照常升起》，看后让人感到一种影片以外的难过。

影片采用一种非常规线性的叙事手法，将两条故事线索分成四个片断，先粗略梳理一下这四个片断的关系。

第一段：1976年，南方，周韵饰演疯了的母亲，房祖名演儿子，还有一个没有现身的父亲。影片从梦开始，母亲梦到一段铺满鲜花的铁路，轨道中央摆着一双红色的鱼鞋（这是一个与第四段结尾的衔接，铺满鲜花的轨道，中间躺着初生的婴儿房祖名），于是奠定了整个片子非写实，或者说，超现实的基调。接着，疯疯癫癫的母亲，干出一系列匪夷所思的举动，上树、挖坑、搬石头、摔东西。在那个疯狂的年代，疯的岂止母亲？故事结束于当上小队长的房祖名到村口接下放的同志，途中被村民拦住，发现母亲出走自杀。

第二段： 1976年，东部，黄秋生切菜切到手指，遇上医务室性饥渴的林大夫（陈冲）。晚上组织看露天电影，有人借机摸女人屁股，大家群起抓流氓，奔跑中，黄秋生无意撞破姜文与陈冲的偷情。摔断腿的黄秋生被当作流氓抓起来。组织上调查，黄写检查认错，最后（似乎）案情明朗，领导上恢复了黄的清白，黄则确定了姜文与陈冲的关系，然后自杀了。为什么？自杀、被杀，在那个疯狂的年代，是再稀松平常不过的事情，每一天都在上演，既然影片的基调不是写实，不属于melodrama，给不给出明确的原因，在这里并不重要。相反，离奇的上吊、被集体观看的方式，暗指了运动中私人空间的被剥夺和侵略。

一和二的故事发生在不同地点，时间上可理解为平行发展的两条线索。

第三段，通过重演接下放人员这一节，时间上，与第一段的结尾相连。来接人的是小队长房祖名，下放的正是姜文与他妻子。劳动改造，枪法精准的姜文背着黄给的那把猎枪，带领一群山村孩子四处打猎，猎物交工，记作工分。姜文先是发现了周韵用挖出来的石头搭建的石洞，接着，暗中看到了妻子与小队长在洞里偷情。不知天鹅绒为何物的房祖名，被姜文一枪崩了。

第四段，字幕打出“1958年，新疆”，两个骑着骆驼的女子，一个身怀六甲的周韵，去接受丈夫的遗物，一个准备到路之尽头与姜文结婚的孔镱珊。时间上，这是整个电影故事的发端。篝火中，狂欢的婚礼，隆隆驶过的火车，周韵诞下婴儿，点题的太阳（如果说母亲──祖国构成一组对应，那么红太阳，不恰恰是常被用来比喻“新中国”的象征？）终于升起。

用最简单的词汇概括这两条故事线索，其实电影还是在讲“文革”（暴力）与“性”（压抑）这两个主题，于是自然联系到姜文的处女作《阳光灿烂的日子》。如果把这两部片子并列来看，中间有很多重现的元素。首先，背景设置、主旨确认，都是围绕“文革中的性”，但描述的对象不同。《阳光》以一群军区大院的少男少女为主人公，性意识的自我觉醒，青春期内心的骚动与外显的暴力行为，在文革不正常的刺激下而显得格外剧烈，相对的，《太阳照常升起》描述的是活在性压抑下的成年男女。

其次，导演对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情有独钟。《阳光》里，进入青春期的马小军（夏雨饰）学会了做钥匙，磨出的钥匙可以开各种各样的锁。钥匙，弗洛伊德学说里一个很重要的意象（蔡明亮在《青少年哪吒》里也曾采用过），在这里的性暗示不言自明。吹成气球的避孕套、透过望远镜窥视、镜子认同，都可以在精神分析学里找到对应的描述，而这些意象的运用，在《太阳》里变得更加普遍而隐晦，符号象征的意味更浓。如，枪，一种武器，在《阳光》里，它也许更多是表现青少年的暴力心理，而在《太阳》里，姜文扮演的角色时时背着猎枪到处走，强化了枪作为男性生殖器的隐喻；黄秋生一根切伤的手指，引得林大夫亢奋潮湿的情态，倒是最直接露骨的“弗洛伊德”。又如，长歪的树，是暗指倾斜的生活，还是象征原始的生殖崇拜，石头小屋，是比喻母亲隐蔽的心房，还是寓指母体的子宫，都是一种可能的符号解读。

此外，两部片子都表现出一种对女性脚的迷恋（鱼鞋，鱼的形象，在古代造型艺术里，意味着生育、孕育）， 性欲的象征，刻意强调女性身体曲线（穿连身裙的宁静，穿短白大卦的陈冲），展现女性身体奇观（食堂里集体揉面抬腿）。

两部影片都采用了虚实结合的叙事内容，现实与（梦）幻想的交错混乱，《阳光》因为有马小军第一人称的旁述独白，较容易理解，相形之，《太阳》抹去了这些可能的说明，显得跳跃难测。

借外国（苏联）民歌、革命歌曲，重现时代特征，但两部影片似都存在过度使用音乐的问题，或许也是个人喜好的原因。

一部《鬼子来了》让意气风发的姜文，沉默七年。七年后，终于发片，却是一部这么讳莫如深的晦涩电影，在层层叠叠的符号意象、在平行螺旋复杂难明的叙事结构背后，感到的是创作者那如履薄冰的谨慎小心，和一种掩盖下过纵的宣泄，不知是不是自己太过敏感。强大严格的审查制度，变幻无常，一道指令，随时可以终止一个艺术家的创作生命，何其残忍。莫怪艺术家卖弄技巧、转弯抹角，是无奈的妥协选择，也是艺术对权威最佳的力争与反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