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ladimir Nabokov: The Original of Laura
December 26, 2009 on 6:12 pm | In 书斋札记 | 1 Comment《劳拉的原型》的“是”与“非”
1976年深秋,纳博科夫去世前一年,他告诉《纽约时报》书评栏目,这年夏天在瑞士洛桑医院,他床头的读物分别是但丁的《地狱》、威廉·豪(William H.Howe)的《北美的蝴蝶》(Butterflies of North America)和《劳拉的原型》(The Original of Laura)──一部在他脑海中已经完成、但还没有写完的小说书稿。纳博科夫说,在他发烧时,他“在一座有围墙的花园里,面对一小群梦中的读者,一再高声地朗读这部作品。我的读者包括孔雀、鸽子、我早已去世的双亲、两棵松柏、几个蹲在周围的年轻护士和一位老得快消失不见的家庭医生。也许因为我的结巴和阵阵咳嗽,我可怜的劳拉的故事,在我的听众中反响平平,我希望,当它正式出版后,会在有见地的评论者中获得更大的成功。”如今,纳博科夫的劳拉的故事出版了。这份在瑞士银行存了三十年的手稿,在异乎寻常的精美装帧下,被带到全世界读者面前。
拿到克瑙夫(Knopf)出版的这本《劳拉的原型》,着实被它沉甸甸的重量和厚度吓了一跳,无论如何,都不像一本普通的三百页的精装书。翻开才知,每一页都有卡片纸那么厚。众所周知,纳博科夫习惯在创作时使用索引卡片,因此,《劳拉的原型》这份未完成的书稿,留下的是138张3×5英寸大小的卡片。《劳拉的原型》的排版采用单面印刷,每张书页的上半部分,是经过照相复制的原版“卡片”,毫厘不差地重现纳博科夫手稿的原貌,中间的涂改、补充、单词的拼写错误、或清晰或潦草的字迹,一览无余。每页的下半部分,自然是转录卡片内容的印刷体文字。这种比照式的安排并不出人意外,但妙的是,上半部分的每张“卡片”,边缘经过虚线打孔处理,如出版者在注释中说明的,读者可以把这些“卡片”从书里拆解下来,像纳博科夫本人在创作过程中那样,重新调整卡片的顺序,相当于得到一个与原手稿几乎一模一样的复制本。
2008年4月,纳博科夫唯一的儿子迪米特里·纳博科夫(Dmitri Nabokov)向外界公布了自己将会把父亲的遗稿《劳拉的原型》付诸出版的决定,引起轩然大波,因为纳博科夫临终前曾嘱咐后人,要把这份未完成的小说手稿焚毁。“To burn or not to burn”(烧,还是不烧),这个现代文学史上的两难命题,在接下来的一年多里,再度成为文学界、评论界、出版界以及坊间的热门话题,之后又冒出《花花公子》杂志将在书正式发行前一周,率先刊载5000单词的节选,让事件变得更加耸动。不过按《花花公子》文学主编的说法,该杂志与纳博科夫早有渊 源,1964年,他曾接受杂志的长篇专访,1969年,《花花公子》首家刊登了其小说《阿达》(Ada)的节选,因此,争得《劳拉的原型》的首发权,并不出奇。
《劳拉的原型》应不应该出版,争论纷纭不休,追根究底,如何处理作家的遗作,决定权到底在谁,在纳博科夫这个事例上,我愿意赞同《纽约时报》作者大卫·盖茨 (David Gates)的说法,无论遵照还是违背遗愿,都是纳博科夫的家事,与外人无关。但对于拿到手的这本《劳拉的原型》,排版设计的精美用心,无容置疑,可如此郑重其事、一丝不苟的复制和呈现手稿原貌,我不确定,它是遗作出版上一个好的典范,还是一种过分机巧的哗众取宠。鉴于这并不是一本最终完成的作品,甚至还停留在非常初期的创作阶段,有些卡片上只有零碎的单词,建构起的只是一个不完整的小说骨架或雏形。在阅读这些卡片时,我觉得自己像是闯入了一个作家私人隐秘的创作世界,这个粗糙不完美、存在漏洞和瑕疵的世界,是不是作家本人愿意公开、愿意与读者分享的?这种复制,对读者而言,无疑是福利,但对作家本人,特别是如纳博科夫这样一位完美主义者,是尊重,还是伤害,让人存疑。
迪米特里在前言中简述了《劳拉的原型》创作的始末。纳博科夫从1975年开始动笔,急速恶化的健康状况,令他感到巨大的紧迫感,“我们晚餐后聊天的时间越来越短,并变得断断续续,他会躲回自己的房间,好像迫不及待地想把作品写完。”遗憾的是,纳博科夫没有战胜命运和时间。他嘱托妻子薇拉,如果待他去世时,还没完成这部小说,就把手稿烧毁。但薇拉迟迟没有执行丈夫的遗嘱,迪米特里解释,耽搁的原因是母亲 “年事已高、身体虚弱以及(对父亲)不可估量的爱”。不过书评者也指出,在纳博科夫生前,正是妻子薇拉,从焚烧炉前抢救下《洛丽塔》,她又怎会忍心烧毁《劳拉的原型》的手稿?
这本(未完成的)小说最初的标题叫《死亡的乐趣》(Dying is Fun),后来改为《劳拉的原型》。残稿的前五章讲一个叫芙萝菈(Flora)的年轻女子,她的丈夫是个又胖又丑的精神科医生,名叫菲利普·瓦尔德(Philip Wild)。芙萝菈的父亲早逝,童年时,母亲带她旅居欧洲,遇到一个英国情人,叫胡伯特(Hubert H. Hubert)。读过《洛丽塔》的读者,看到这个名字,定会会心一笑。《洛丽塔》里那个有恋童癖的男主人公名叫亨伯特(Humbert Humbert),作者在这里似乎故意要勾起读者的某些回忆,在叙述芙萝菈的这个部分,不时能聆听到《洛丽塔》的回音。第五章后,出现一本名为《我的劳拉》(My Laura)的小说,是芙萝菈的某位情人写的,芙萝菈即是里面劳拉的原型,“书里的‘我’……通过描绘她,来毁灭他的情人”。
残稿的后半部分写芙萝菈的丈夫菲利普·瓦尔德,这个人物的外表颇有点卡通味,身形肥胖,相貌丑陋(用原文的话说,“什么都有,只差一副吸引人的外壳”),还有一双小得离谱的脚。后半部分的章节更加支离破碎,除了写菲利普·瓦尔德,还穿插了别的或独立或相关的碎片,不过有两条比较清晰的线索,一,这里面隐藏了另一个文本,菲利普·瓦尔德以第一人称叙述的手稿,二,菲利普·瓦尔德在自己身上施行一种“消解自我”(self-deletion,self-dissolution)的实验,从脚趾、到腿、到肚脐、到胸部,逐步往 上延伸。相比前半部分情欲与爱的主题,后半部分对死和肉体消亡的刻画,更骇人、更触目惊心。联系纳博科夫在写作这部小说期间的身体状况,体力下降,病痛缠身,迪米特里在前言中特别提到,“在他(纳博科夫)生命的最后几个月里……他的脚趾甲下面和周围不断发炎”,令人不得不去猜测和好奇,在菲利普·瓦尔德催眠式的“自我消解”中,有多少纳博科夫自己心境的投射?
《劳拉的原型》远还不是一个连贯完整的故事,但透过小说套小说这个大框架,可以窥得几分这部作品的规模。此外,不少睿智幽默、充满趣味的描写,闪现纳博科夫的语言光彩,令人难忘。迪米特里形容它是一部“处于萌芽期的杰作”,但评论界似乎并不完全赞同,《纽约杂志》(New York Magazine)的书评作者认为,就目前的文本来说,这个判断言之过早。而英国《卫报》和《华尔街日报》的书评则不无感伤地指出,从《劳拉的原型》中看到的是一位文学大师才华的衰退和枯竭。是杰作,还是败笔,这个问题可能还是应该留待每个读者自己的判断。
(上海书评12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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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博说:留下遗嘱让他人烧毁自己手稿的作家,是为了逃避一种责任,因为如果要烧毁,作家自己就可以做的到……
Comment by smilerui — December 27, 2009 5:33 pm GMT-070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