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ILY's blog

Edith Grossman: 翻译为什么重要

May 21, 2010 on 10:49 pm | In 书斋札记 | 7 Comments

《翻译为什么重要》（Why Translation Matters）是耶鲁大学“X为什么重要”（Why X Matters）系列讲座中的一集，主讲人，即该书的作者Edith Grossman 是一位西班牙语─英语译者，翻译过马尔克斯、Mario Vargas Llosa、Carlos Fuentes、Mayra Montero 等多位西班牙语作家的作品，获得过数个翻译文学奖，包括有PEN笔会的Ralph Manheim 翻译奖章和美国艺术与文学学院所颁的一项文学奖。几年前，Edith Grossman 重新翻译了经典《堂吉诃德》，她的译本收到广泛赞誉，继而她又开始翻译西班牙黄金时代（Golden Age）的古典诗歌，因此，诗人、翻译家Richard Howard在纽约时报的书评里直言，没有谁比Edith Grossman 更适合来回答“翻译为什么重要”这个问题。

《翻译为什么重要》这本小书分引言（Introduction）、今天的作者、译者和读者（Authors, Translators, and Readers Today）、小说翻译（Translating Cervantes）和诗歌翻译（Translating Poetry）四章。Grossman 主要针对英语出版界对译介非英语作品的冷淡态度，从文学对话交流（communication）的角度，论述文学翻译的重要性。（在中文出版界，无论大陆还是台湾，倒是都不存在外语作品遭冷遇的情况，听闻更多的则是出版社为版权竞相叫价，比如1Q84引起的天价版权争议。此外，翻译文学过热，也不完全是件好事，从另一侧面折射出本土原创文学的式微萧条。虽然外语文学的译介在英文和中文世界的冷热情况可能截然不同，但这并不妨碍 Grossman 那些对翻译极具洞见的观察、思考和论述所带来的启发性。）

引言一开始，Grossman 抛出一个可能在译者心中埋藏了许久、却羞于启齿的问题，即：译者是不是作者？翻译是不是一项具有原创（original）性的艺术？这个问题很有意思，也很具争议性。作为一名译者，当然很乐于见到自己在文学里的位置得到肯定，可若真的被拿来与作者（writer）相提并论，可能连译者本人都要怀疑，这是不是过度的自恋？Grossman 引用德语─英语翻译家 Ralph Manheim 的一个比喻，来为译者正名，颇具说服力。Manheim 把译者比作演员（actor），翻译和表演一样，属于诠释艺术（interpretive art）。演员用肢体动作和语言诠释剧本，译者用一种语言诠释一部用另一种语言写成的作品。没有人会把演员的表演归为剧本所有，同理，Grossman 认为，当译者把一部作品转化成第二种语言（同时神秘的保留住原著的全貌）时，它就成了译者的作品。（The undeniable reality is that the work becomes the translator’s (while simultaneously and mysteriously somehow remaining the work of the original author) as we transmute it into a second language. ）Grossman 也用这个比喻驳斥了所谓文学不可翻译（“translatability” of literature）这种虚妄的论调。

翻译的本质是一种语言转化，Grossman 引述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墨西哥作家 Octavio Paz 一篇论述翻译的文章《翻译：文学与语言》（Translation: Literature and Letters）里的观点，Paz 认为，“我们一学说话，就在学翻译”（When we learn to speak, we are learning to translate.），把所见所闻所思等等一切转化成语言，表述出来，从这个角度讲，没有一个口述或书写的文本是绝对“原创”（original）的，因为语言本身便是对非语言（nonverbal）世界的一个转述（翻译）。文学翻译转化的不是文本（text），而是情景（context），在这个转化过程中，毫无疑问，像翻译器那样机械死板的直译，绝对行不通。因此，当译者在用一种语言重写（re-write）一部作品时，中间自然包含了创造性的运用这种语言，翻译的艺术原创性，我想也许就在于此。

另一方面，Grossman 从文学史角度指出，将译作置于原作阴影下、质疑其原创性，事实上是浪漫主义运动倡导个人主义、强调狭义的独特性原创性所遗留下的影响。（An unprecedented glorification of individualism and individual creativity held sway during the Romantic period, an emphatic celebration of a narrowly interpreted uniqueness and originality that is still extremely prominent in our thinking today. ）在历史上，在文艺复兴时期，没有人会因为译者不是第一作者而小看他们，相反，欧洲文艺复兴的发生，很大程度要归功于翻译。大量希腊语、拉丁语、希伯来语的宗教书籍和经典作品被译成欧洲现代语言，在某种意义上，文艺复兴译也可称作是一个“翻译的时代”（the inescapable cultural fact of translation may well be the best overarching general description we have of that historical period.）。

诚然，曾经的辉煌不能证明今日存在的重要和必要。Grossman 认为，翻译文学的影响在于活跃和丰富（revivifying and expansive）“目标语言”（target language，作品被翻译成的那种语言）。她以福克纳和马尔克斯为例，说明不同语言文学之间的互相影响，相互成就。马尔克斯年轻时读了被译成西班牙语的福克纳的小说，受到他神话式、大历史、几代人的叙事视野（Faulkner’s mythic, megahistorical, multigenerational vision of the land the people who live on it ）的影响，不止马尔克斯，Carlos Fuentes、Mario Vargas Llosa 等众多拉美当代作家都受到福克纳的这一影响。同理，谁也无法否认马尔克斯对英语文学的影响，Grossman 在书中举出的包括有 Toni Morrison、Salman Rushdie、Don de Lillo 和 Michael Chabon。促成这一文学对话与互动的，正是翻译。“事实上，翻译具有一股强大的渗透力，它通过使人走入不单单局限于一国或一种语言传统的文学世界，从而拓展深化作者对文体、技巧和结构的领悟力。”（Translation is, in fact, a powerful, pervasive force that broadens and deepens a writer’s perception of style, technique, and structure by allowing him or her to enter literary worlds not necessarily found in one national or linguistic tradition.）

Grossman 的四篇讲稿措辞率直尖锐，一针见血，富有气势和激情，读起来很过瘾（除了最后一篇讨论诗歌翻译中对照原文与译文的部分，因为不懂西班牙语，不能体会其中要义），连牢骚也发得有板有眼，略带自嘲的调侃，让人莞尔又心有戚戚。例如，“小说翻译”开头一段，对于译者在今日文学界的“隐形人”身份，她说，翻译是一项奇怪的技艺，通常它得到作者的赏识 （appreciated）（个别例外，比如米兰·昆德拉）、受出版商低估（undervalued）（译者的报酬低得没有经纪人愿意做他们的代理）、被学术界不屑（trivialized）（译作不能作为晋升教职、评选终身教授时的有效学术出版物）、基本上遭书评者忽略（ignored）（有的书评甚 至不提译者姓名）。对于最后一点，Grossman 列举了一个有趣的现象，在有关翻译作品的书评里，当书评者摘引一段（译作）原文大加褒扬时，仿佛那就是原作者写的，当书评者觉得有问题时，批评的棒子就落到译者头上（当然，这里指的首先是合格的翻译，不适用于不负责任的拙劣译作），同时指出，评论界忽视翻译的原因是他们根本不知道如何去评论一部译作，换言之，文学界缺乏一套系统的翻译批评语言。她认为，文学研究的下一个推动力也许应该是组织和制订这套缺失的理论和概念（the next great push in literary studies should probably be to conceptualize  and formulate the missing critical vocabulary）。

虽然 Grossman 在书中直陈了翻译没有得到其应有的承认和肯定的失望现状，犀利的批评了出版界文学界对翻译的忽视、漠然、甚至抗拒，但正如Richard Howard 在书评中所言的，这几篇讲稿的目标听众其实是潜在的新一代译者。Grossman 在引言结尾，提出一个颇具口号性鼓舞性的结论：“有文学的地方，就有翻译”（Where literature exists, translation exists.）。若要问，翻译为什么重要，答案与文学为什么重要一样──对于让我们意识到自己是人，它起着关键决定的作用（because it is crucial to our sense of ourselves as human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