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ugene McCabe: Death and Nightingales

September 12, 2011 on 10:03 am | In 书斋札记 | No Comments

邂逅Eugene McCabe的作品

几个星期前,爱尔兰作家科尔姆·托宾在杭州图书馆做了一场题为“沉默与短篇小说”的演讲。讲演中,托宾以他自己与其他两位爱尔兰作家的作品为例,阐述了短篇小说中隐藏在人物沉默背后的复杂纷呈的情感,展现了小说家如何藉由描写眼前无声的一刻,串联起故事悠长的过去与未来。

在所讲的四篇故事里,有一篇叫作《阿那郝连安家的音乐》(Music at Annahullion),这也是去年底托宾在英国卫报短篇小说播客里选读的篇目。五十多岁的两个兄弟和一个姐姐住在爱尔兰边境的一座小镇上,他们都未曾结婚,其中一个兄弟酗酒成性。有一天,姐姐在路上看到一架待售的老旧的钢琴,虽明知买回家也无用武之地,她却一心想拥有它,但苦于自己没有钱。后来,酗酒的弟弟把钢琴买了回来,可结果,钢琴怎么也抬不进屋子,只好放在屋外。冬去春来,钢琴上的漆剥落了,老鼠从踏板掉落的孔里钻了出来。最后,弟弟拿斧头把钢琴劈了。这是一则具有深刻象征意义的故事。对钢琴的莫名渴望,犹如人生中很多也许任性、不合逻辑的梦想心愿,最终在现实的利斧下破碎幻灭。

对中国读者而言,这篇故事的作者Eugene McCabe可能仍是个陌生的名字。事实上,即使在英语文坛,Eugene McCabe的名声很大程度上也只局限于爱尔兰国内。

Eugene McCabe,1930年出生在苏格兰的格拉斯哥(Glasgow),他的父母是爱尔兰移民。四十年代初,他随家人搬回爱尔兰。成年后,他继承了家里的农场,一直居住在今日爱尔兰共和国与北爱尔兰地区相接的边境城镇。他称自己“是个恰巧写作的农夫,或说是个恰巧务农的作家。”

年少时即有作品发表的McCabe,早年受伦敦出版商邀约创作过一本长篇小说,这部作品显露了McCabe在对话描写上的非凡功力,但作为小说,未能达到成书出版的要求。之后,McCabe转而写起剧本。自六十年代起,他创作了一系列成功的戏剧和电视剧本,成为一名颇负盛名的剧作家,此外,他也出版了若干短篇故事集。八十年代后,McCabe逐渐从文坛消失,但到1992年,几乎被人淡忘的他推出了生平第一部、也可能是唯一的一部长篇作《死亡与夜莺》(Death and Nightingales)。托宾把这本小说列为“二十世纪爱尔兰伟大的杰作之一”,加拿大作家迈克尔·翁达杰赞誉它是“一本感人至深、荡气回肠、令人难忘的作品”。十年后,这本《死亡与夜莺》于2002年首度在美国出版,又相隔近十载,经由托宾先生的介绍,我在旧书店的浩繁书帙中撞见了它。

一出绝望无解的历史悲剧

Eugene McCabe生活在爱尔兰北部的Ulster省,目前这个省下的九个郡,六个归北爱尔兰,属于英国,另外三个,包括McCabe所在的Monaghan,属于独立的爱尔兰共和国,因此,这里是爱尔兰岛宗教与政治冲突最激烈最直接的地区,而McCabe的小说亦多是以这片潜伏着重重矛盾的土壤为背景,呈现对立和分裂之下普通人的日常生活。

《死亡与夜莺》的故事发生在1883年,当时的爱尔兰尚处于英国统治下,但爱尔兰人民要求自治的愿望日益强烈,天主教徒与新教徒之间的猜忌敌视渐深。Billy Winters是Ulster省的一位新教徒农场主,他娶了一位天主教妻子,可妻子在婚前已与别人珠胎暗结。婚后,Billy虽然接受了与他无血缘之亲的女儿Beth,但那份遭背叛的耻辱时时啃噬着他,他脾气暴躁、嗜酒、虐待妻子。后来,妻子受到一头发狂的公牛的攻击而惨死,丧母的Beth只能隐忍的活在父亲的淫威下,加上童年目睹父亲毒打母亲的可怕回忆,令她心中对父亲充满了难以平复的恨意。

小说开篇,Beth从企图毒杀父亲的噩梦中惊醒,这天是Beth的生日,也将是改变她命运的一天,她与男友、父亲农场的佃户Liam约定在第二天天明前私奔,与母亲一样,此时的她,腹中也怀了一个注定不幸的生命。故事的主线集中在这一天的二十四小时内。一方面是忐忑不安、为出走做最后准备的Beth,通过回忆追述她与Liam相识相恋的经过;另一方面,都柏林派人来调查Billy的农场,怀疑他与独立自治运动有染,矛头指向Liam,他是爱尔兰共和党兄弟会(I.R.B)的成员。

当晚,Billy去市政厅听音乐会,会上民众的反应清晰揭示了不同派别间盘根交错、难以调和的怨怼。与此同时,留在家中的Beth正面临另一项考验。Liam怂恿她偷取Billy保险柜的金币,Beth口上应允,内心却始终饱受道德的拷问和煎熬,挣扎不定。

深夜,Billy醉醺醺归来,吼闹了一番。Beth依计划在他的夜宵里掺入迷药,待他昏睡后,取得钥匙,顺利偷到金币。然而,就在Beth出发前往与Liam会面地点的途中,她意外得知,自己深以为的为爱私奔原来是个骗局,Liam的真正目的只是那批金币,并与人密谋将杀她灭口。

结尾,Billy发现了Beth的偷窃行径,一顿暴打后,将她赶出家门。带着伤的Beth施计报复,在出海时将船弄沉,使不会游泳的Liam溺水身亡,自己则游回岸上。恢复神智后的Billy前来祈求女儿的原谅,得到了只是Beth两声“到死为止,…到死为止”的回应。她终究没有逃出自己的宿命,而她腹中的胎儿只会继续重蹈她的厄运。

信任与爱、背叛与仇恨、暴力、杀戮与复仇——无论Beth与Billy、还是Beth与Liam,他们的关系似都陷在这样一个没有出路的封闭循环中。每个人物鲜明的身份背景,昭示了他们不仅是具体而微的个体,而且富有浓厚的抽象隐喻色彩。从这个角度看,《死亡与夜莺》无疑是一本寓意深远的政治小说,但抛开沉重的历史包袱,故事紧凑的结构、跌宕的悬念、急转直下的结局、和鲜活传神的人物对话,无不给予读者阅读小说的纯粹乐趣。

从坊间传闻到世纪杰作

McCabe在题献里将这本小说献给一个名叫J.C.的人,“在四月的花园里给了我这则故事的骨架”。事后,McCabe在采访中具体讲述了创作《死亡与夜莺》的缘起。J.C.是McCabe隔着边境的邻居,一次偶然的机会,他讲起一桩发生在当地矮树丛中的真人真事。某醉汉无意中听见两个男子在一边挖坟一边聊天,中间提到一名女子的名字。醉汉偷溜走,在半途截住那名女子,把自己听到的内容告诉她,女子幡然醒悟,返家,把偷得的钱财归还。据邻居讲,不久后这名女子去了美洲,而相关的家人仍住在原来的地方。

这则离奇的坊间传闻吸引了McCabe的兴趣,但令他着迷的不是故事本身耸动、难以置信的戏剧性,而是里面的细节与核心主旨——背叛。在《死亡与夜莺》里,从恋人亲人间的情感背叛,到政治道德领域的背信弃义,McCabe极大可能的丰满拓展了背叛的主题,用简练巧妙的方式把历史绵密的编织在情节里,创造了小说多层次的阅读可能。在这个意义上,McCabe的《死亡与夜莺》不但是一本精彩的小说杰作,或许也是一个教人揣摩小说创作的绝佳范本。

(for《上海壹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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