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或不知道的史迪格·拉森
September 30, 2011 on 12:17 am | In 书斋札记 | No Comments他是位富有强烈正义感的记者,关怀女性、移民等弱势群体;他是位勇敢无惧的斗士,不遗余力的与种族主义新纳粹主义作斗争;他是位不眠不休的工作狂,一天喝二十杯咖啡,惊人的数字成为日后人们好奇议论的谈资;2004年,他的首部小说书稿在几经遭拒后终于被瑞典一家历史最悠久的出版社接受,他相信这本书一定会畅销,他与女友拮据的经济状况将有所改善,他们甚至开始筹划他们的终极梦想──在一座岛屿上建一间可供他们安静写作的小屋;2004年11月,在毫无先兆的情况下,时年五十岁的他突发心脏病、猝然离世,来不及亲见自己的作品付梓问世,在接下来的四五年中,从瑞典到欧洲、继而到北美、亚洲,全球读者都在阅读他的千禧三部曲《龙纹身的女孩》、《玩火的女孩》、《直捣蜂窝的女孩》。
史迪格·拉森,他以畅销犯罪小说作家的身份为人熟知、铭记。由于长期致力于揭发瑞典极右组织的不法活动而经常收到死亡恐吓与威胁,拉森生前一直过着低调的生活,竭力避免引人注意。随着千禧三部曲热潮的升温,“拉森是谁?”成为小说故事外一个众说纷纭的谜,来自所谓友人、同事、旧识的爆料不时充斥报纸版面,相关的回忆书籍亦成近期出版界的热点。其中,与拉森相伴了三十二年的女友艾娃·盖布尔森(与Marie-Francoise Colombani合写)的回忆录《有关史迪格·拉森与我:“我想让你们知道的事”》(”There Are Things I Want to You to Know” about Stieg Larsson and Me)是让人期待最高的一本。
艾娃·盖布尔森(Eva Gabrielsson)与史迪格·拉森在十八岁时相识相恋,此后共同生活了三十年,但始终没有结婚,原因是,瑞典法律规定,要登记结婚的夫妇必须公开住址,由于拉森是右翼极端分子的眼中钉,为保护私人信息,他们只维持同居这种比较隐秘的生活方式。可谁也没有料到,当拉森突然去世后,这一基于现实安全考虑的选择将艾娃推入孤立无援的境地。依据瑞典法律,未婚未有子嗣的同居伴侣无权继承逝者的遗产,由于拉森生前没有立下有法律效力的遗嘱,其身后一切、包括千禧三部曲的版权自动归他父亲和弟弟所有。自2005年起,艾娃为拉森作品──不仅是千禧三部曲,还包括他所有发表过的文章著作以及未完成的遗稿──的归属权与其家人展开一轮又一轮的谈判协商,至今这场纷争仍尘埃未定。在一段时间内,艾娃甚至担忧自己会流落街头,因为她与拉森居住的小公寓是两人共同购买,收入有限的她无力以市价买下另外一半已属拉森家人的房产。
1972年,艾娃在一次支持越南民族解放阵线的集会上初次遇见拉森,他们都是积极活跃的左派人士,但又拒绝跟从左派内部激进的专断独行,相同的政治理想将两人系在一起。“三十二年来,我们总是拥有某些可聊的、可彼此倾诉的、可探索、可分享、可阅读、可追寻、可为之奋斗、可共同创造的东西。…与史迪格在一起,我理解了什么是‘灵魂伴侣’。”
千禧三部曲是拉森首度尝试小说的作品。曾有人跳出来质疑他的文笔,揣测背后实际捉刀的人是艾娃。虽然艾娃驳斥了这种说法,但她也多次提及,她与拉森经常一起写作,互相交流讨论。在《有关史迪格·拉森与我》这本书里,艾娃凭借她对拉森多年的了解,揭示了拉森如何将自己目睹的现实、自己对新闻工作的理念信条、自己的回忆和生活细节融入小说,并在故事中保留部分人物的真实姓名以示致敬。此外,艾娃还利用自己建筑学方面的专业知识,协助拉森在斯德哥尔摩城内为小说人物寻找符合其身份的住所。书末,她进一步表示,这套书是他们两人经历的结晶。它“源自史迪格的童年,但也源自于我的。源自我们的战斗、我们的付出,我们的旅行,我们的热情,我们的恐惧……这几本书是我们人生的拼图。因此我无法确切区分出千禧三部曲里哪部分是史迪格的,哪部分是我的。”
当外国记者纷纷问起,小说里所描述的那些腐败、滥权和歧视虐待女性的现象是否真的在瑞典存在时,艾娃回答,里面大多数事件和人物都是真实的,这令他们大为惊骇。被许多国家视为榜样的瑞典,其进步平等的形象陡然间失色不少。而书中艾娃自己的遭遇或也佐证了这一点。在向拉森家人争取拉森作品版权的过程中,他的弟弟竟公然提出,解决问题的办法之一是让艾娃嫁给拉森鳏居的父亲。这是怎样的傲慢和对女性的侮辱?
据艾娃回忆,当千禧三部曲的书稿被出版社接受后,拉森整个人都发生了变化。因怀才不遇而从瑞典通讯社离职的抑郁、创办杂志《Expo》后遇到的重重阻碍、不间断的资金危机,在承受了多年的压力后,他终于“可以轻松的呼吸”。“他的小说即将出版。他的真正价值得到了认可。”他改变饮食习惯,抛弃三明治、冷冻比萨等垃圾食品。“自我认识他以来第一次,他开始懂得照顾自己”,“我们的生活被放到第一位”。可惜这段美好的时光过于短暂。几个月后,因一次小小的电梯故障,本已身体不适的拉森坚持走楼梯抵达位于七楼的《Expo》杂志社,一进办公室便不支倒下,入院后未几离开人世,正在外地工作的艾娃甚至赶不及到医院与他诀别。事后,医护人员对她说,“很少见有人走得那么快”。这是回忆录中最令人扼腕的一段。
在这本书的后半部分,艾娃一方面叙述了自己求助各种方式走出骤失拉森的悲痛,另一方面详细陈说了她与拉森家人之间矛盾决裂的始末,并解释自己不肯放弃争取对拉森作品掌控权的原因在于,当千禧三部曲成为风靡全球的畅销书后,她希望拉森与他的作品得到应有的尊重,而不是沦为某种可被无限商业化的产品。“没能够保护他毕生的创作,我感到痛苦无助。那就像是背叛了他。”
在该书第一章结尾,艾娃写道,2005年7月,千禧系列第一部的出版,诞生了一个畅销犯罪小说作家“千禧史迪格”,这不是“我感兴趣”的史迪格,可遗憾的是,在接下来的章节中,无论是不断对比现实与小说内容的照应,还是细述拉森身后始料未及的继承权风波,大部分内容都脱不开千禧三部曲,至于那个“非千禧史迪格”,只有寥寥的概述和模糊散乱的断片,这是最令人失望的一点。而且,虽然艾娃一再强调自己誓想捍卫拉森文学遗产的权益,不愿见他的名字变成一种商标品牌,但这本单薄破碎的回忆录,尤其是美国版分明沿袭千禧三部曲的封面设计,又何尝不是“拉森产业”的副产品?相形之下,去年底出版的由友人柯多·巴克希(Kurdo Baksi)所写的《史迪格·拉森:我们在斯德哥尔摩的日子》(Stieg Larsson: Our Days in Stockholm)倒向读者呈现了一个较为丰满清晰的另一面的拉森。
柯多·巴克希是库尔德人,1965年出生在库尔德斯坦北部,1980年移居瑞典,1987年出版杂志《黑与白》(Svartvitt)。他与拉森因关注相同的社会议题──移民、种族、排外主义──而结为好友。后来,当拉森主办的杂志《Expo》陷入困境时,巴克希同意接下发行人一职,将两本杂志联合出版,两人从朋友变成合作伙伴。
拉森的外祖父是一位二战期间忠实的反纳粹主义者。拉森一岁时,父母离乡去斯德哥尔摩谋生,把他托给外祖父母照顾,直至他上小学为止。拉森十分钦佩外祖父与希特勒斗争到底的坚决立场,巴克希认为,也许是这造就了他后来拼命三郎的个性,对自己认定的目标矢志不渝。另一个影响拉森的人是他母亲。她在工会工作,热心时政和社会事务,拉森很小就对政治发生兴趣,1968年,年仅十四岁的他加入民族解放阵线,投身反越战的抗议活动。
杂志《Expo》是拉森一生最重要的事业,不但耗费了他大量心血,而且时时面临资金和安全的双重威胁。巴克希坦言,“有时我深信是《Expo》让拉森折寿早逝。”《Expo》是一份由一群热血青年组成的、旨在追踪揭露瑞典种族主义网络的反右翼杂志。杂志创始初期吸引了大批订阅者,在出版和发行上得到瑞典两大晚报的支持。然而随着右翼组织破坏活动的加剧,杂志的广告量缩减,订阅人数下滑,而内部人员的丑闻,更令杂志的信誉遭受重创。同时,巴克希指出,拉森虽是一位能力出众的记者、调查者,但在行政和财务管理方面糟糕透顶。他不体恤同事为《Expo》所做的牺牲,而一再要求他们投入与他相等的努力,像他一样不知疲倦、不计报酬的工作,逼得部分编辑人员辞职出走。
拉森对理想的偏执也引发了他与巴克希之间的分歧。为挖掘新纳粹主义活动的内幕,拉森安排杂志社内不足十八岁的年轻职员化名混入相关政党和组织内部获取情报,巴克希不赞成这种罔顾潜入者年龄安危、并可能使杂志声誉受损的冒险做法。但拉森的观点是,当通过正常渠道对付不了非正义的行为时,只有采取非常手段而不是坐以待毙。为此,两人发生激烈的争执,连多年的友谊也受到考验。
早在七十年代,拉森就洞悉排外主义、种族主义和新纳粹主义在瑞典和其他北欧国家正朝有组织的集团发展的危险。巴克希形容他永远在人们沉默时擂响战鼓,永远处于风口浪尖,自然成为右翼分子最集中攻击的目标之一。他不断收到冗长的恐吓信,但令巴克希不解的是,拉森竟花许多时间一一给这些狂热的排外分子、种族主义者和新纳粹主义者回信。“如果不给这些具有破坏性的人回信,他们会转而做出破坏性的举动。”这是拉森的回答。在巴克希看来,拉森生命最后二十年里所受的威胁,频繁程度超过任何一个瑞典人。最令他忧惧不安的是累及艾娃。一次,当情势变得非常危险时,拉森犯下荒唐的错误,写了一篇有违记者中立客观操守的文章,被迫从瑞典通讯社辞职。
为受迫害的女性声张正义是千禧三部曲中特别突显的主题,首部《龙纹身的女孩》的瑞典文原名为《憎恨女人的男人》。艾娃·盖布尔森与巴克希在各自的回忆录里均提到拉森年少时一桩对他影响至深的事。1969年夏天,十五岁的拉森在一个露营地眼看三名与自己同龄的朋友轮奸一名少女而没有出手阻止。几天后,他与那个女孩联系,祈求她的原谅但遭拒绝。这是拉森最痛苦不堪的一段回忆。无法忘除的内疚是促使他创作千禧系列的动因之一,即使在完成了前三部后,“他耳中依旧回响着那个女孩的声音”。
现已出版的《直捣蜂窝的女孩》并非拉森计划中千禧系列的终章,他原打算写十本,在去世之际,他的电脑里留下二百页第四部的初稿。如今,媒体与书迷都在关注这千禧第四部的命运。之前,艾娃·盖布尔森曾透露她有意将这本未完成的遗作写完,不过前提是需先从拉森家人手中获得这部电脑的所有权。但今夏,当她在纽约宣传新书回忆录时,又显得摇摆不定。她对《纽约时报》的记者说,“我们将欺骗自己多久呢?史迪格死了。也许我们只能接受这个事实──包括所有的读者和我。”可除了艾娃,出版商是否会另寻影子写手来续写?在巨大的利益诱惑下,拉森家人是否会欣然授权?这些难料的未知数,想必又会掀起一场喧嚣的波澜。
(for《书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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