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达杰小说的前世今生
October 25, 2015 on 2:12 pm | In 书斋札记 | No Comments加拿大作家迈克尔·翁达杰的生平和他的小说一样错综神秘、难以捉摸。1943年,他出生在当时仍是英属殖民地的锡兰,今天的斯里兰卡。在英国以前,葡萄牙人、荷兰人已曾相继踏上这块与印度最南端隔海相望的土地,在不同程度上成为那儿的主宰。一般认为,翁达杰是荷兰殖民者的后裔,可他的身上也带有僧伽罗人、泰米尔人(斯里兰卡当地最主要的两个民族)的血统,“我的背景是一盘名副其实的什锦色拉,要搞清我是谁很难,”翁达杰笑言。
在第二本糅杂了自传、回忆、虚构等多重元素的散文作品《世代相传》里,翁达杰写道,“母亲遗传给了我们蹩脚演员的特点,而父亲虽然有时在公共场合有些疯狂的举动,但是他却遗传给了我们保守秘密的意识和离群索居的愿望。”翁达杰的父母均出生于锡兰富有的名门望族,母亲是一位散发文艺气息的女子,她跳着伊莎朵拉·邓肯风格的前卫舞蹈,“办过一所小型舞蹈与戏剧学校”,“她年轻时高雅的气质和迷人的舞姿曾令所有人倾倒。”父亲则是个十足的浪子,家人送他去英国念大学,他没有通过入学考试,却用家里寄去的钱在英国享受了几年奢侈的生活;他虽然在锡兰轻步兵团任职,却“几乎把那当成了一种业余爱好。常常会有这样的情形:科伦坡的聚会进行到一半,他突然想起自己今晚当班,于是驾一辆挤满了准备半夜去芒特拉维尼亚游泳的男男女女的车,径直开进营房,穿着燕尾服跳下车来,检查一下岗哨,然后跳回那辆坐满了大笑大叫、喝得醉醺醺的朋友的车,扬长而去。”
翁达杰六岁时,父母离异,母亲去了英国,并带走了哥哥姐姐,翁达杰被留在锡兰,此后几年里,他生活在一众亲戚的包围下,直到十一岁,母亲决定接他去英国上学。日后,在过了半个世纪后,翁达杰以童年这段独自从斯里兰卡登船前往英国的经历为轮廓,创作了小说《猫桌》,那是一趟去和母亲团聚的旅程,却也是一次与父亲的永别,从《世代相传》里我们知道,“直到去世,他(父亲)都没和我们在一起。他一直离我们那么遥远,他在北极。”翁达杰给《猫桌》中的男孩起名叫“迈克尔”,同时又在后记里强调,“这部小说虽然有时使用了回忆录和自传的笔法及地点,可它是虚构的。”在翁达杰的作品里,读者似乎永远无法清晰的区分什么是真实什么是想象。
翁达杰在英国生活了近八年,无论是作为移民在新环境中受到的冲击和产生的隔阂,还是进入青春期后的迷茫叛逆,总之,念完高中后,十九岁的翁达杰选择离开气氛压抑的英国,前往更广阔的新大陆——加拿大,他的哥哥克里斯托弗已先于他在蒙特利尔定居谋生。在加拿大,翁达杰先后就读于魁北克的主教大学 (Bishop’s University)、多伦多大学和安大略金斯顿的皇后大学 (Queen’s Univeristy),获得硕士学位。期间他首度开始尝试写诗,他说,“在加拿大,你觉得自己可以做任何事。假如留在英国,我恐怕不会从事写作。我遇到了年轻的作者、编辑,”这里面包括1967年出版了他第一本诗集的马车房出版社(Coach House Press),后来他成了这家独立小出版社董事会的成员,至今依然。
从写诗迈入小说,1970年的《比利小子作品集》(The Collected Works of Billy the Kid)也许是这个过程中一部标志转折性的作品。打开这本书,里面有若干首诗歌,有散文式的叙事片断,有编造的采访实录,有海报、图片、照片、甚至一块空白,而作品围绕的主人公比利小子,乃是历史上确有其人的美国西部传奇牛仔。跨越自身的国界,以真实的历史人物为对象或出发点,用想象填补未曾留下记载的空白,寻回、重建那些消失湮没在时间岁月里的故事,这样的创作思路和风格,鲜明或含蓄的体现在翁达杰接下来的小说《经过斯洛特》和《身着狮皮》里,也影响了后来的年轻作家,如爱尔兰小说家科伦·麦凯恩。
诗人和小说家的双重身份使翁达杰常被人冠以“诗意小说家”,可这个称号也容易造成误解,让人把他的作品与唯美华丽、飘渺脱俗划上等号,而忽略他对历史、现实的关注。事实上,几乎在翁达杰的每一部小说里都暗藏着反抗权威、为边缘人或弱小者发声的入世情怀。譬如在《猫桌》里,男孩迈克尔和卡西乌斯把赫克托爵士的半身塑像丢进大海,“在那时,我们也许已长大,不再对权贵感到好奇。毕竟,我们更喜欢温和的、沉迷于照料他的植物的丹尼尔斯先生……改变我的,永远都是像他们这样的陌生人,在我人生各式各样的猫桌(分配给最没地位的人坐的桌子)上。”
对此,翁达杰解释,“我不认为自己是在写优美抒情的小说,只是恰好那是我会写的。抒情式的手法也许是我能够掌握的方式,但不是目的,而是我用来能够走入人物内心情感的途经。”以《身着狮皮》为例,这部小说刻画了一群为多伦多城市建设做出巨大贡献、却没有被官方历史留下任何记载的移民工人,他们生活在社会底层,靠出卖劳力和血汗为生,有时甚至冒着生命危险。在描写这种种辛劳的付出时,翁达杰用的句子是,“汗水在他们结实的身体和冰冷的衣服之间流淌。有些人由于得了肺炎,或者因为其他季节在制造厂干活时吸进了硫磺而死去。”简单写实的用词,经过诗人翁达杰的组织,变成一种不平凡的描述,那不会教人迷失在辞藻的游戏里,道出的是一个人们熟知或意想中的事实,却别有一番震颤人心的效果。
在写建造高架桥的一章里,翁达杰重点刻画了一个名叫尼古拉斯·特梅尔科夫的工人,他的工作是吊在半空中,检查桥身上“钉进去的铆钉,偏向的阀门,以及承重的托盘和垫石下面水泥凝固的情况。”这明显是一个富有浪漫色彩的角色,空中飞人,“他是个独行客。……即使在档案照片上也很难找到他。你一次又一次地在眼前看到远景,你的眼睛必须沿着天空形成的墙壁搜寻,直到看见河谷对面一小块仿佛烧焦的纸的斑点,那就是他,一个惊叹号,在桥与河之间的某个地方。”但是,无论这些字句多么如诗如画,不曾被掩盖或流失的是20世纪初造桥的艰辛和危险,那个连在档案照片上都难以寻找到的身影,似乎亦暗示了这些工人被历史遗忘的边缘身份。
碎片、拼图、跳跃式的叙事、蒙太奇,这是翁达杰小说的另一大显著特征。他的小说没有一部是单一的线性叙事,即使如《猫桌》,被誉为他最平易近人的作品,在二十一天海上之旅这条支配性的主线之外,叙述者的声音仍不时穿梭于童年船上的“我”和成年后的“我”之间,夹杂的闪回闪进,使整部小说读来犹如一座小径分岔的花园;而他最离经叛道的《遥望》,干脆变成了“用一个故事来把另一个故事写完”,小说内在脉络的联结受到最大限度的挑战,相关的不再是人物、地点、时代、或符合逻辑的情节发展,而是不同故事之间的映照、回响,一种也许只可意会的沟通。身为一个把文字当作工具的艺术家,翁达杰仿佛试图从中创造出无法诉诸语言来复述的艺术品。
关于小说,翁达杰认为,那“是一个大口袋,里面可以放钉子、芦笋及其他种种一切,它可以容纳任何东西,只要找到某种方式把它们架构起来。”另一方面,他与电影有着深厚的渊源,他拍摄过纪录片,从事过电影剪辑工作,还写过一本有关电影的书《对话:瓦特·穆奇与电影剪辑艺术》,这无疑影响了他的文学创作。“我非常喜欢剪辑的工作。一秒二十四帧,不多不少——剪到第七帧,或第二十一帧。我非常喜欢那种微观的时间控制。”他简直把这种剪切画面的方式移植到了编辑自己的小说上,“从这儿取一个句子,放到那儿,从而颠覆整部作品,生成新的联想暗示。”
悠游在翁达杰包罗万象、扑朔松散的小说迷宫里,时常会有似曾相识的恍惚。重现的有人物的身份,如小偷,那大概是在翁达杰笔下出现频率最高的角色,自称“我是个小偷”的富翁安布罗斯,先后在《身着狮皮》和《英国病人》里现身的真正小偷卡拉瓦乔,《遥望》开篇所赞的具有“伟大小偷的风度”的让·热内,《猫桌》里不小心被梁上君子利用而成为共犯的男孩迈克尔;相似的画面,悬在半空中检查桥梁的尼古拉斯(《身着狮皮》),吊在空中修葺钟楼的罗蒙(《遥望》),荡至空中观看教堂湿壁画的扫雷兵(《英国病人》);甚至可能一件不大起眼的物品/道具,造桥时尼古拉斯把自己吊在绳索和滑轮上工作,后来他开了一家面包房,“滑轮和滚筒将上百只面包送进烤箱,停顿片刻,然后继续把面包送出去”,过去的一抹影子,落在“从不回忆过去”的尼古拉斯的身后。然而,这些复现的主题、身份、画面、细节,并不让人觉得是单调的重复,那更像一种建立联系和秩序的努力,诚如《身着狮皮》里的一段话:
只有最好的艺术才能整理杂乱无章的事件。只有最好的艺术才能重新调整混乱,不仅表明混乱,而且表明它即将成为的秩序。
紧接着,翁达杰更直截的写道:“每一部小说的第一句话都应该是:‘相信我,这要花些时间,但这里有秩序,非常微弱,非常有人性。’”纵观翁达杰迄今的小说创作,这俨然一句谶语,如今,当我们翻开他的某本小说时,不妨回忆起三十年前《身着狮皮》里的这席话,让我们多花些时间来发现他小说世界的奥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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