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自然、废墟——《三峡好人》贾樟柯 (2006)

December 29, 2006 on 12:02 am | In 影音杂陈 | No Comments

威尼斯电影节,这位国际影展的老人,在六十三岁的时候,证明它还没有被好莱坞迷惑的老眼昏花,贾樟柯的《三峡好人》可说在无声无息中突然出现,摘取了今年的金狮奖,对中国电影来说,真的是一个大大意外的收获。在十二月国内公映之前,该片分别在北大、交大、复旦等大学进行了点映,记得05年蔡明亮在台湾宣传他的新片《天边一朵云》时,好像也采用了走进校园的方式,也许这会是扩大艺术电影受众群的一条有效出路。之前问一个朋友,她说可能明年的三藩国际电影节上会看到《三峡好人》,本已做好了耐心等待的准备。谁知今天在网上看到出了DVD的版本,于是忍不住先下来看了,当然,如果明年的影展上有的话,一定会再去捧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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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比较关注贾樟柯的电影,从《小武》、《站台》,到《世界》, 在《世界》之前,贾樟柯仍只是一个地下(underground)独立制片导演,他的影片也没有在国内获得官方准许而公开放映过,直到2004年的《世界》一片,才获得上影制片厂的支 持,得以公开发行。而自己,也是从《世界》这部片子,开始真正喜欢上这位年轻导演。《三峡好人》的拍摄是一个偶然,之前一直传闻《世界》之后,贾樟柯的下一部片是改编自苏童小说的《刺青时代》(此片现在正在筹备中),但是在和画家刘小东一同沿三峡一路拍摄记录片《东》的过程中,他被当地人和水土间特有的一种生命气质所打动。另外,在拍摄《东》时候,贾樟柯感觉到,当地人似乎不太愿意透露内心的想法,也比较逃避镜头,于是激发了他生出要拍一部讲述三峡人——这群付出巨大牺牲、却已渐渐被遗忘的人——的心声的剧情片的念头。

给电影取名为《三峡好人》,贾樟柯说,里面有受到德国剧作家布莱希特的《四川好人》的影响,影片通过两个从山西来到四川奉节小县城寻亲、情的外来人的眼光,来看三峡的变化,而更广阔的,通过三峡这个变化最剧烈的缩影,来折射整个变动中的中国社会。曾和朋友聊天时谈起,现今的中国社会正在处于一种急剧的变动中,经济结构、社会结构、人际关系、价值体系等等,应该说存在着许许多多丰富独特的文学艺术的素材,可奇怪的是,在这么一个极富运动和变化的创作环境中,无论文学还是电影,要找一部像样的作品,反而变得更难。

《三峡好人》里有两个故事,故事一,韩三明是山西的一个煤矿工人,十几年前花三千块钱买了一个奉节县的女人做老婆,谁知生下一个女儿后,被公安发现,女人带着孩子回了老家,十多年后,韩三明带着老婆临走时留下的地址,坐船寻到奉节县,才发现这里已因三峡工程被水全淹掉了。故事二,女人沈红从山西老家来到奉节县,找寻在库区做工头、两年未回家的丈夫,不过家早已不成家,沈红此来是告诉丈夫离婚的决定,自己将跟一个别的男人去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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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片通过韩三明的故事,追寻一种蕴藏在底层劳动人民中的朴素、质纯的人性之美。虽然花钱买妻,但他对妻子的好是绝对真诚和善良的。当他为了见一面长大的女儿,找到麻幺妹儿时,女人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早不来,晚不来,为什么十几年后你才来找我”,话里藏着隐隐的埋怨,听得出女人对当初离开的后悔。最后,为了一年内赚够三万块钱给幺妹儿赎身,韩三明决定重回山西的煤矿干活,跟着他去山西的,还有一群在工地一起打工的朋友,因为挖煤矿一天的工资要比拆房子多上三四倍。而沈红的故事,却是反映出在社会急剧变化中,家庭这个社会细胞的破裂,和传统价值观念的失落。人像是失了根的浮萍,被一根无形的绳索牵着,随处漂流,这和贾的前一部作品《世界》有着相通之处,两者都描述现代工业社会中被迫游离的灵魂,不过《世界》着眼于个体离开土地之后漂流在大都市里的生存状态,而《三峡好人》则把目光投向了造成他们游离的发源地。

《三峡好人》和以往的作品一样,延续强烈的纪实风格,但从《世界》开始,贾樟柯有意识的在作品中加入一些非现实的艺术画面,比如《世界》中几次插入的动画,与故事的结合还略显生硬,而到《三峡好人》里,不明飞行物、宇宙飞船升空、走钢丝的人,这几个超现实元素的运用,明显比《世界》成熟得多,表达的意图清晰,不会令人感到摸不着头脑。

在电影的画面中,最常不断出现的是拆房子的景象,或是工人在挥舞榔头敲砖砸墙,或是将整堵墙一气拉倒,或是拆了一半、堆满碎砖的拆迁工地,或是墙上写着大大“拆”字的破旧房屋。从高处俯瞰,一面是旧城改造、待建新楼的一片片建筑废墟,周围环绕的是翠绿的群山、有些浑浊的江水、和蔼霭茫茫的浮云白雾。三峡的景致,在镜头里富有一种迷蒙茫远的质感。在这幅静谧宁和的山水画中,影片试图探索“破坏”和“建设”之间的关系,流露出一种淡然怀旧的怅惘,一种人与自然间的忧郁多愁(melancholy)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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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三峡大坝,从环境和人文保护的角度,一直存在很多争论,但是,《三峡好人》的过人之处在于它并没有俗套的将注意力放在大环境这个方面,而是把关注的焦点更多集中于人,集中于生活在那里的平民百姓,集中在他们面对迁徙移民时所表现出来的态度和应变上。就像贾樟柯说的,大坝已经在那里,成为了一个现实,故此,聚焦已成的大坝对当地人生活的影响,也许更有意义。通过《三峡好人》呈现给观众的,是三峡居民面临巨变时那种旺盛、不屈的生命力和决断力,在离乡背井的命运中,寻回自由和自尊,这是影片中一股非常深沉、动人的力量。生活仍在继续,无论外界环境变得怎样困难重重,在这个活下去的过程中,展现的是他们灵魂里一种原始的求生不息的精神。

喜欢贾樟柯,是因为他的作品里有一种对社会现实犀利敏锐的洞察,并将观察到的内容诉诸一种独特而富幽默感的艺术表现手法。比如《世界》,他用电影的方式,将北京世界公园这个艺术品复制时代下的特殊产品抽离出来,显出其荒诞不经的一面。在《三峡好人》的开场,船上有个人表演白纸变钞票的魔术,之后在韩三明和工友的聊天中,他们各自拿出10元和50元面额的人民币,向对方描述自己的家乡,那是印在钞票上的长江夔门和黄河壶口,这是多么有趣、多么富有联想力的情节,其含蓄隐晦的表达背后没有明显的批判,讽刺的意味也很轻,但是呈现这么一种钞票另类功能的现状,究竟要传递的是什么信息,就留待观众细细品味逐磨了。

《三峡好人》除了探讨人与社会、人与自然的关系,也关怀人与文化的关系。影片中选用了多首流行歌曲。一方面,小青年的手机铃声《上海滩》主题曲、社交舞会上播放的甘萍《潮湿的心》、和光头佬声嘶力竭演唱的《酒干倘卖无》,这都体现出流行文化在这个偏远县城的滞后效应,另一方面,小男孩大声吼唱的《老鼠爱大米》、《两只蝴蝶》,又反映了信息时代网络文化传播的强势。除了流行歌曲,影片还配有低沉悠远的山歌、轻吟流转的戏曲,这些纷繁混杂的配乐,在某种意义上,也暗示了社会变动中不同文化涌入而发生的碰撞和冲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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